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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先生”趣事
  

  “先生”趣事

  ——蓝栢

  

  

  　　

  假日整理书架，在一本旧书内翻出一张发黄的旧照片。看照片背后的题字，知道那是在将近二十年前一位小学时代的同学送给我的。他在那儿龙飞凤舞地写着“某某先生留念”的字样，而我却用红墨水在“先生”二字上面打上一个大大的“”。此刻看见这个“”，将近二十年前汽车上“有趣”的一幕便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。

  1975年夏那是举国若狂反击所谓“右倾翻案风”的日子。有一次我在某地公路旁登上去广州的长途汽车。车上已坐满了人，只有将近车尾处有一个空位。原来坐在那儿的人刚刚下车去了，我便直奔那个空位。空位旁边坐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，略显苍白的清秀脸庞上挂着一副白色的近视眼镜，很象一位中学教师，一眼看去就给人一种文质彬彬、和蔼可亲的印象。他在座位下放着一个小皮箱，面前放着一个旅行袋。我要从他面前挤过去，而他正在双手捧着一张报纸，身子微向前倾，聚精会神地在读着，一点也没发觉他挡着我的去路。我虽然不愿打扰他，但也只好轻轻说了句：“先生，请闪开一点好吗？”

  没想到他却象遭了雷击似的，抛开报纸，涨红了脸，睁大眼睛紧紧瞪着我：“你、你、你为什么出口伤人？”

  我大吃一惊，急忙分辨：“先生，我没得罪你呀，不过想请你闪开一点罢了。”

  他站起来，用手指点着我，脸色严厉，声调也比刚才提高了两度：“你还要叫我‘先生’！你知道现在是什么社会吗？只有右派分子、牛鬼蛇神才被人叫做‘先生’，而我是无产阶级革命派、、、、、、、”

  他的话还没说完，汽车突然来了个急转弯，他一个趔趄，跟我撞了个没满怀。

  近视眼镜掉到地上去了，我急忙给他捡起来。

  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他刚才大发雷霆的原因，深为自己犯了一次政治性“错误”感到十分惭愧，急忙诚惶诚恐地向他赔礼道歉：“对不起，对不起！”

  “那也不一定。近几年报上不是常常说鲁迅‘先生’怎样怎样伟大吗？”忽然背后传来这样冷冷的一句。我掉头一看，靠近车门处坐着一位也是戴眼镜、知识分子模样的人，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嘲讽似的微笑。看见我掉头瞧他，便向我点点头，问：“小伙子，你说是不是？”

  我还没回答，那位可敬的“无产阶级革命派”已勃然变色向着他的“敌人”

  猛烈开炮：

  “你不知道那是人家在利用他吗？如果鲁迅今天还活着，你敢保证他不会被当作牛鬼蛇神来批判吗？”

  面对这样一个严重的问题，那位刚才嘴角挂着嘲讽微笑的乘客也立即变得表情严肃起来。他默默地把眼光移到车窗外面，好象在思索着什么。我的邻座悻悻地拧过头去，一直到广州也不回头看我一眼，我坐在他身边就象坐在针堆上那样难受。

  我一向只知道“先生”除了代表老师外，还是一个尊敬或客气的礼貌，用语，最适用于知识分子。因此见了知识分子模样的陌生人总要习惯地尊称一声“先生”。谁知道“先生”现在竟成了“牛鬼蛇神”专享的“尊称”呢！

  到了广州，一位小学时代的同学把他的一张相片送给我，并开玩笑地在相片背面写上“某某先生留念”的字样。我牢记着“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”的“最高指示”，便用红墨水在“先生”二字上面打了一个“ ”。这并不是表示我是响当当的“无产阶级革命派”，而是为了警惕自己今后再也不要犯了在汽车上那样的“错误”了。此后多年来我都不敢再叫人“先生”了，即使是见了捡破烂的老太婆我也要尊称一声“同志”。不过我相信当年汽车上那位可敬的“无产阶级革命派”，现在对人大概也是“先生”、“小姐”叫个不亦乐乎吧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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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1995年8月6日